作者:王婷婷
黑龙江农垦知青二代
北大荒的黑土肥沃,不仅滋养着广袤的良田,更是人们培植花卉的优质土壤——只要扎根黑土,便会粮好花艳!
周末,母亲把修剪好的盆景桃花移到新盆中,一捧一捧地培上肥得冒油的黑土,一边忙一边夸北大荒的黑土营养高,种出的花长得好。忙碌中,她两鬓的华发上竟不知何时沾上了些许黑土。看着她满手黑土却惬意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母亲这一辈子的情缘都根植在这黑土里了,我的思绪沁着黑土的味道萦绕回很小的时候……
母亲到农场第三天留下青春的照片
1978年,垦区各地的大批知青陆续返城,农场的知青们也骚动了起来,从天津下乡十年的母亲面临着抉择的困扰。
一天傍晚,母亲和父亲沉默地分坐在沙发里,许久都不说一句话。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病退”表——母亲终于获得返城的机会了!这对于任何一个知青来说,都是一件无比兴奋的事,可此时的母亲却神情凝重。这是要吵架了吗?年幼的我害怕得躲在小屋门口,不敢出声。
良久,还是父亲先开了口:“回去吧。这些年,你在北大荒吃的苦也够多了,总算是熬出头了……”“那怎么行!你和孩子怎么办?我的学生怎么办,谁给他们上课?”没等父亲劝慰的话说完,母亲就打断了他,指着“病退”表,纠结地说:“这上面说,只让知青本人返城,不能带家眷。你和孩子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天津,这个家不就完了吗?”母亲越说越伤心,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父亲见状连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替母亲擦拭眼泪:“傻瓜,你的父母在天津,咱家老大也在天津,那也是你的家呀。这机会多难得呀,你就先回去,我会带好这俩孩儿的,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嘛。”“不行!把媛媛送回天津抚养,我都够后悔了,我不能再和你们分开了!”母亲哭得更伤心了,我被吓得哭着从小屋跑出来,抱着母亲的腿。父亲心疼地把我抱到一旁的沙发上,哄着我们母女:“看,都把孩子吓着了,别哭了。有事儿咱们好好商量,啊。”母亲收住了哭声,轻声啜泣着。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母亲赶紧抹了抹眼泪去开门,五六个学生一下子挤了进来。“张老师,您要走了吗?”“我们听校长说,您要回天津了。”“您还回来吗?”没等母亲开口,他们就嘁嘁喳喳地问开了。一个女孩子挽住母亲的手臂不肯松开,眼睛湿润地央求着:“张老师,您别走,我们舍不得您……”母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流着泪说:“好,好,我不走!”师生几个人围着哭成了一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也跟着一起哭。那晚,父亲劝了好久好久……
母亲38岁时的照片
第二天中午,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让父亲赶制两只大木箱子,说是急用。父亲以为母亲想通了,同意返城了,虽心有不舍,却还是抓紧时间开工,用两天时间刨木、开榫、刷漆,赶制出了两只漂亮的黄菠萝木箱子,只等为母亲打点行装了。但母亲却丝毫没有收拾行囊的意思,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料理家务。
又过了两天,木箱的漆干透了。母亲带来一位知青,让父亲帮他把两个大木箱搬上车,准备拉走。父亲一脸茫然,只是帮着出力。临走时,那位知青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有点激动地说:“您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两只木箱子,我一定送到您父亲手里。”后来,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把返城的机会让给了这位单身的天津回民知青,还拒绝了他给的200元“感激费”,只是请他帮忙带两只木箱子送给天津的姥爷姥姥,以表她不能返城尽孝的愧疚。
那天,母亲一直哼唱着“甜蜜的事业”,做饭、刷碗,给我和弟弟讲故事,家里弥漫着欢快的气息。
“想嘛呢?快来帮我扶着花。”母亲的招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连忙凑近,一手扶着花枝,一手替她拨掉发丝上的黑土:“妈,土都沾头发上了。年年换土,累不累呀?”母亲小心翼翼地用毛刷轻扫掉嫩芽和枝干上的浮土,微笑着说:“我就喜欢咱北大荒这的黑土,这花留些原土不伤根,再培上这黑土,就是追肥了。这黑土,哪都比不了!”是啊,母亲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黑土地!
1998年初,母亲内退了。原以为她可以享享清福了,不料父亲却患上了严重的肝硬化,还引发了老年痴呆、脑血栓等并发症。为父亲调理营养、擦洗身体,换洗尿湿的床单、衣物成了母亲的全部生活。两年后,父亲终因内脏功能衰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很长时间都无法释怀。
为了帮助母亲调整心情,我和落户天津的姐姐商量,送母亲回津散心,再借此机会把母亲的户口办回天津。可是,母亲回津还不到一个月,转户手续还没办完,她就执意要回农场来。无奈,“五一”放假时,我只好赴津,几乎没有逗留就接着母亲回北大荒了。
从佳木斯转乘客车后,母亲就一直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黑土地,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无法言喻的喜悦。经过6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回到了农场。母亲丝毫没有疲劳的样子,一下车就朝着熟悉的方向急步奔去,还不停地催促我:“这才是家啊!快点,快点。”后来,和姐姐的电话联系中我才知道,母亲在津的20多天里,天天都念叨北大荒的生活,她的课堂和学生,她的菜园和花草,还有永远长眠在黑土地的父亲……
“完工,这桃花一定会开得更漂亮的!”母亲拨弄着手上的黑土,像完成一件工程般开心。“妈,您歇歇吧,我来收拾。往后给花换土的事我来做。”“好!”
黑黝黝的新土映着暖暖的阳光,散发出淡淡的泥土的清香,仿佛嗅到了桃李的芬芳……
王婷婷,知青二代,黑龙江农垦八五二农场小学教师。
黑土情缘
“父亲领着三个女儿都到北大荒下乡!”这在整个上山下乡运动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这个故事发生在黑河。父亲叫翁贤播,上海黄浦区税务局干部,1969年春天,他作为带队干部领着数百知青来黑河插队,这其中就有他的三女儿翁静之;这之前大女儿翁亦之,已去虎林的854农场;二女儿翁税之,也到了黑河的引龙河农场。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老父亲和大女儿、二女儿都早已回到了上海,只有老三静之还在黑河生活。深知翁家二代人黑土情缘的黑河日报老总编张贵馥领我在黑河市的“老申江小吃部”找到了静之,小店刚刚打烊,在淡淡的灯光下,她正在电脑旁和在英国读书的女儿丹丹网上聊天。她和时尚青年一样神情专注,笑意写在她的脸上。
已经52岁的翁静之,还很年轻,说起话来还像上海知青一样语速快声调高,夹杂着许多当地土话。她还边说边笑,爽朗热情,和我们一见如故。
“现在谁都不能理解,当时我们家的革命热情是那样高潮!1968年8月,父母亲全力支持大姐第一批到黑龙江兵团当屯垦戍边的战士,然后在区知青办工作的母亲又亲自把二姐送到条件艰苦的黑河的引龙河农场当农工。1970年我才16岁,本来已经有了留在上海工厂就业的指标,我非要跟着父亲到黑河插队当农民。母亲为了安排我们的行装,把她的陪嫁――一套最好的红木家俱都卖掉了!我和父亲走时,我们家已是一贫如洗了。”
4月,上海正是花红柳绿,北大荒还是残冰败雪,春寒袭人。静之和父亲落户在爱辉县西岗子公社杨树屯大队,住进了不挡风雨的草房里。她像报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和大家快乐地奔忙在黑土地上,学会了播种、铲地、拔草,也真实地感受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特别是在夏锄季节,蚊子和小咬把她团团围住,不一会儿满头满脸都起了包,她哭喊着,却无能为力。她学会了忍受一切苦难。后来大队领导让知青中年纪最小的她到灌区的食堂干“轻活”,给做饭的师傅打下手。其实这活也不轻松,挑水、送柴,摘菜洗菜切菜,卖饭,每天把她忙得团团转,她总是笑脸相迎,在食堂吃饭的职工都喜欢这个“小上海”。当然最喜欢她的是她的师傅王孝绪,这是个沉默寡言,老实忠厚的本地青年,他总是暗暗地关照这个比他小4岁的上海小姑娘,不让她干太重的活。每次小翁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总是红着脸低下了头。一年多了,他和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一天,队里要从食堂抽两个人去灌区堵口子,那是很重的活儿,她知道师傅不能离灶,她和另一个本地的女青年自告奋勇,本来那一天她来了“情况”,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到了水里……回来后,她已是满身泥水疲惫不堪了。她把脏衣服脱了下来却无力去洗,她让女友把一盆衣服藏在食堂的案子下面,准备明天自己洗。
第二天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食堂门前的绳子上。
“谁帮我洗的衣服?”小翁问。没人知声。
“到底谁帮我洗了衣服吗?”她提高了声音。
“是我!”王孝绪轻声地说。这时他满脸通红,小翁的脸也红了。她跑回来宿舍,有点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师傅,“一个大男人,给一个小姑娘洗衣服,还有内衣。”一想起来,她自己都脸红。故事就从这盆衣服开始了。
本来小翁已经有了要好的男朋友,也是个本地青年,他已经被推荐到哈尔滨上了大学。他常回来看她,她觉得他变得能说会道,却越来越不实在了。小翁对他不太热情了。他一再追问她:“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小翁睹气地说:“有了!”他又问:“他是谁?”小翁生气了,指着正一起干活的王孝绪:“就是他!”这位王师傅目瞪口呆,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其实当时他们只是互有好感,可谁也没说出口。没想到这一句气话却真的决定了小翁一生的命运。
这期间本来小翁有机会和父亲一起返城的。那是因为一次突发事件。那一天是1970年10月1日,当时老翁正领着一些青年修战备公路,突然一声巨响,储藏雷管和其它物资的仓库爆炸了!他第一个冲进火光四起的仓库,背出了两眼被炸坏的插队队干部王克洋,又第二次冲进烈焰熊熊的仓库,救出已负重伤的当地青年梁光明,他第三次又冲进火海抱出了存放现金和帐簿的箱子,他自己被烧成了重伤。当时上海的解放日报长篇报道了翁贤播同志“赤胆忠心为革命,赴汤蹈火为战备”的事迹,在上海医疗队的抢救下,他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严重的伤残。组织决定他提前返沪,并照顾他的小女儿和他同时返城在上海安排工作。
翁静之谢绝了组织的好意,他对父亲说:“爸爸我爱你,我更爱这里的山水,也热爱这里的人。我不想回上海了。”老翁看着满眼泪水的小女儿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我走了以后,这里的老乡会照顾你的。我看王孝绪这个小伙子挺仁义的,你们要好好相处。”有父亲的首肯,小翁和王孝绪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他们的来往更多了。但人们对于他们两的关系,别人并不看好。“一个上海的干部的女儿,一个穷困的农民的儿子;一个活泼漂亮,一个闷头蔫脑,太不般配了!”小翁并不理采这些风言风语,王师傅的心里可没底。
小翁实在放心不下父亲的伤病。1974年她回到了上海,用自己的孝心来弥补自己对父亲的亏欠。这一年,她只收到了王孝绪一封来信――
“咪咪:你挺好吧!父母的身体好吗?你还想回来吗?我等着你!”
这封只有二十几个字的短信让小翁大为感动!可她的妈妈很生气:“这么短的信,还错了好几个字,字写得还不如小学生!”小翁说:“那不是她的错!”妈妈说:“那是谁的错?”小翁说:“那是贫穷的错!我就是要帮他摆脱贫困!”妈妈说:“你帮助他,我不反对,但结婚我坚决不同意!”
几天后,小翁急匆匆地离开了上海,她是流着眼泪走的。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但她要走自己的路。她要回北大荒了,他不忍让真诚实在的王孝绪总是悬着心。回到黑河的几天后就是中秋节,王孝绪用自己车驮着小翁第一次拜见公婆,虽然她已经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王家的贫穷还让她大吃一惊,二间破草房里,除了几只吃饭的破碗和土炕上的三条破被,其中一条没有被面只用纱布包着,那是为他们结婚准备的,几乎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她为全家人每人赠送了在上海买的礼物,却把王孝绪寄给她的180元退给了家里,她知道那钱是他们借的。经过一番推辞,小翁还是收下了王母给她的10元钱。
在回来的路上,王孝绪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哭了:“我们家穷,太委屈你了!”小翁说:“将来你就是要饭吃,我也跟着你!”她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那时的爱情就是这样真诚、真情,因此演译出许多经典的故事。现在的爱情充满了商业的运算,因此造就了许多闹剧和悲剧。也许随着人们智商的提高,情商却越来越低了。
1976年5月,两位真情相爱的年青人终于走上了婚姻的殿堂,那是宋集屯水库的食堂,没有宴席,只有茶水和糖块。他们没有礼服,只有一身干净的衣服。当天他们收到了来自上海的电报:“祝你们白头到老!欢迎你们早日一起早沪探亲!”发电报的是小翁的爸爸妈妈!在这样的“斗争”中,最终都是父母向孩子投降的。
他们开始了和当地农民一样的生活,他们住进了自己盖的土房,在门前开了园田地,种上了菜蔬,养了鸡鸭鹅狗,还养了两头猪,一头自家吃,一头长大卖掉。他们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过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小翁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1979年大返城风潮,让他们又面临着考验。绝大多数的青年都返城了,有的和当地青年结婚的,是办了离婚手续走的。小翁食寝不安,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两岁的女儿。她征求王孝绪的意见,他说:“说心里话,我舍不得你走。可是你返回上海也应当,我不能为了自己拴住你不放。我没有意见,女儿归你,长大了别忘了我这个爹就行了!”听了王孝绪的话,她反到下了决心:“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坚决不走了!”
两年以后,他们都调到了黑河城里,王孝绪还干老本行,在国营饭店当厨师,因为手艺好,很有名气。小翁调到了国营饭店当收款员,后来又调到边贸公司搞财务。那几年正赶上了对俄边贸的热潮,他们也干得热火朝天,可惜好景不常,不久他们都下了岗。
他们的命运又一次面对考验,无非两条路,要么回上海吃退休金靠亲友资助过日子,要么再次创业,重新再来!饱经北大荒风雪洗礼的他们勇敢地选择了后者――重操旧业,开饭店!他们向亲朋好友借了一万多块钱,又租借了一处门市房,购置了锅碗瓢盆,经营什么呢?他们俩回上海进行了一番考察,看中了本小利薄黑河从来没人经营过的八宝粥和汤元。一家名为“沪江小吃部”的小买卖在一条并不显赫在大街上登陆了,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夫妻店”,“沪”当然是上海的小翁,那“江”自然是黑龙江的老王了,他们即是老板又是店员,红红火火地干起来。料都是从上海进的,作法也严格按着江南的程序,味道自然好极了。一时间小店前车水马龙顾客盈门,黑河人能以在小店吃碗汤元喝碗八宝粥为时尚。当地媒体说,“沪江小吃部”引发了黑河的一场餐饮革命,这个城市的早餐业的历史是从“沪江”开始的。
正当黑河一家又一家小吃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时,小翁却和老王把“沪江”转给了亲戚,他们带着三年辛苦挣得的42万元回上海了。早期返城的荒友们呼唤着他们回家乡开店,老王做一手好东北菜,在上海肯定大有作为!经过一番考察,他们做出了另外的决定,用这笔钱让女儿丹丹到国外读书。从小在上海长大的丹丹当时在上海已经有了很好的职业。她先在一家电脑学校当教师,后来又到一家境外驻沪的媒体搞文秘,月薪已达到一万元。也许受父母的创业精神的影响,也许她的血管里涌动着北大荒人的激情。她想到国外重新学习,再自己干一番事业。父母毫不犹豫给予她全力的支持。她先到了新加坡,后又到了英国,现在正在一座名校攻读学位,她凝聚了父母的全部期望。我在网上看到丹丹和男朋友在伦敦的合影,那孩子矜持的笑容中充满了自信。
老王和小翁又回到了黑河,又创办了这家“老申江小吃部”。又是8年过去了,他们积累的资金培养着海外的女儿,又准备重新办一家更大的饭店。小翁说:“俺家老王手艺特好,我要给他建设一个更大的舞台!”我去的那一天,她说过几天就搬到邻街租的那个300多米的门市房里,饭店的名字她还在对我们保密。我问起王孝绪,她说,老王到上海进料和买厨具了。看来,他们真得又要大干了!
说起她们俩的故事,她说老王有三句名言:
毛主席给了我一个好媳妇,
邓小平给了我一个好政策,
岳父母大人给我养了个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