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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48年的文字债 一一写给上山下乡五十周年

2018年05月03日 18:30:20 来源: 大洋网 东北网 访问量:1848 作者:毕国顺


这句名言是我在1994年9月在嘉荫农场(即独立一团)建场3O周年纪念大会上,我作为知青代表发言时喊出来的,当场博得雷鸣般的掌声,之后在知青中广为流传开来。

他,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65岁了,应该早就改掉那一身调皮捣蛋、整天戏耍作弄别人、四处惹事闯祸的坏习气。就凭那一身过剩的精神头,早应成为某个行业的著名人物,现在也应成为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知青老人”了。

我,竟欠了他48年的文字债!48年前,我曾当着他的“面”许下了文字愿,24年前又当着他的“面”承诺过一次,却在48年后的今天才还上这笔良心债。

我,就是1968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的老知青,一个干了一辈子新闻的老记者。

他,就是已经长眠于北大荒黑土地下,已“扎根”边疆50年的哈尔滨知青李佳。

如今,我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他却还“年轻”,永远定格在十七岁上。

我为什么要写李佳?因为我俩之间竟有一段扯不断、撕不烂、绵延近50年的恨惜思歉。

我还债的手指一次次悬在键盘上,心却深深地沉进那此生难忘的五十年前……

下乡时15岁,因公牺牲时仅17岁的李佳。(李丽供图)

我和李佳的“战争”

我下乡被下放到二营九连(俗称稻田屯)劳动改造。我被领到知青男宿舍那砖坯房通天大铺二层最把边处,被告知:你就睡在这。我把行李卷往上一扔,看见了一张白净稚嫩、浓眉大眼的娃娃脸,只见他浓眉一挤小嘴一撇吐出6个字:“来了个大瞎米!”(对戴眼镜的蔑称)——他就是紧挨我睡铺的邻居李佳。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全连有名的“小崽子”是“混进”知青队伍的,因为他根本不够下乡年龄,才小学六年级,下乡时才15岁,严格讲应该叫“知识少年”。可能是因这位“知少”在学校极淘,他父母想让兵团集体生活管束这个淘儿子,而他也特向往部队生活,于是虚报了2岁混进了独立一团。

我俩的“战争”从第二天就打响了。铲了一天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长垄,麻杆儿痩的我累得浑身散架似的钻进蚊帐就睡着了。我的邻居却开始“作案”了:他拿起一根带杈的树枝悄悄地把我的蚊帐支了起来,眼瞅着蚊子一只只飞进去,再慢慢地把蚊帐放下来。于是,他带着一脸坏笑、心满意足地进梦乡了,我却生生被几十上百只蚊子饱餐着,一身大包呀!半夜就被咬起来轰蚊子,嘴里嘟囔着:“北大荒三大咬——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炕长发火了:“吵什么!睡觉!”吓得我赶紧闭嘴。可第二天“戏”照常上演,我奇怪了,问大家:“你们被蚊子咬了吗?”在一片否认的脸色中,我看到了李佳那狡狤得意的坏笑,我警觉了,决定装睡查看。果然,第三天夜我鼾声刚起,就见一只手举起一根木棍把我的蚊帐悄悄支起,蚊子忽地涌进我蚊帐,当那只手刚想往回抽时,被我一把抓住。我大声喊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干?”灯亮了,全屋人都围过来,小崽子低着头撇着嘴,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坏笑。炕长狠狠批评了他几句,说:“小事一件。大家都睡吧!明天的活儿更重!”我深知自己的“劳动改造”身份,也见好就收了。

当年的男知青宿舍,内有上下四张通天大铺,能睡五六十人。(陈耀樑供图)

  知青男宿舍墙上至今仍可见"坦白从宽"四个大字一一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最热门的标语。李佳在批斗会上享受过无数这样口号的轰炸。(陈耀樑供图)

仅仅安静了几天。一天早晨起来我吃惊地发现我的内衣内裤全都不见了,我穿着裤衩急得满屋找,结果在铺上铺下四家被窝里找全了被藏的内衣,我这个气呀!边穿边骂,我知道这是李佳在报一抓之仇,但苦于自己这“身份”,还是忍忍吧。可只隔了三天,我的内外衣又全没了!我边找边骂,小崽子竟看热闹不怕事大,推开门高声吆喝起来:“大家都来看呀!大瞎米光腚耍猴了!”我真的象耍猴似的,在一片哄笑声中找全了衣服。我急眼了,指着洋洋得意的小崽子大骂:“你这个丧门星!你缺了八辈子德了!”可我没想到的是,竟上来几个拉偏架的:“算了吧!骂几句得了。”“你多大?他多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我的“身份”又令我黯然不语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却又因“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从拉偏架那阵势看,这小崽子好像有点背景,我决定先查查再说。一查,我松了口气,这坏小子简直是“罪行”累累呀:他腰上挂了一个泥弹袋,手拎一个弹弓,专打女孩子手,每打必中,打哭了许多女知青,被连里没收了弹弓。一次他干活回来晚,过了饭时,端着一小盆凉汤问女炊事员能不能加热,一听说不能,就把一盆汤全扣在人家头上。连里看他岁数小特意照顾他,让他去放牛,可他却倒骑牛甩着牛鞭打着玩,牛背被打得鲜血淋漓,他却越打越来劲,牛差点被打残了——小崽子原来是这么坏的背景呀!我毫不犹豫地跑到连领导那儿,恶狠狠地告了他一状。

晚上,我从小崽子那蹙眉撅嘴的表情上,知道这小子被批了,心想这下子他再也不敢“作”了,我俩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从此我可以平安睡大觉了。可我大大的错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真的快哭了:我捧着自己那镜腿被掰得粉粉碎碎的眼镜欲哭无泪,这得多大的仇恨呀!我向坏崽子床铺一看,作案人早已“畏罪潜逃”。这鬼地方一天也不能待了!我用白胶布沾了一个又肿又大的白眼镜,打好行李扛着,可往哪搬呢?正上下查看左右为难时,二营参谋哈尔滨知青冯吉祥走过来好心地问,我赶紧求救,侠肝义胆的冯吉祥毫不犹豫地接过行李说:“走!到营部和我一起睡吧。”我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落难处,在心里发了一次狠:永不再见!我的丧门星!

李佳生前的兵团战友纪念照。后右为李佳。(李丽供图)

撼动人心的李佳之死

后来,我也曾几次见过李佳。每次他那张凑过来的娃娃脸都闪现出一丝歉意,他苦笑着嗫诺着:“大瞎米,我...我...”每次我都狠狠地瞪他一眼,拔脚就走,心想:现在想道歉了,没门!可后来夜深人静时,心里又钻出另一个声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完全是孩子的恶作剧呀,况且事不过三,人家已表白三次了,该原谅他了,下次,得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可我再也没等来这个下次。

那是1970年大雪封山的3月,正在连部抄抄写写的我猛然听人喊:“出事了!死人了!”我冲出屋高声问:“谁死了?”“李佳!”“李佳被炸飞了!”“李佳被炸碎了!”我呆呆地听着从小兴安岭磨石山上跑下来的人七嘴八舌地描述着,热血一次次涌遍全身!

李佳是以一种急欲“戴罪立功”的愿望,强烈要求和战友们一起上山架高压线的。这个虚17实16岁半的孩子长大了!上山后他多次请求去干最脏最累最险的活儿,他抢到了埋雷管点炸药这最危险的活儿:挖坑、埋药、点火、躲避,活儿干的得心应手干脆利落,表现得比大人们还在行还专业。战友们都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许多人提议:不许再叫他“小崽子”了,活儿干完得给人家摘帽了!

这天,李佳和刘彩君一起刨土挖坑,挖到2米多深时,埋下两个大雷管点着火。刘彩君托起李佳说:“快跑!”李佳翻出坑顺着道影子撒腿就跑,跑出十几步回头一看:刘彩君怎么没跟上来?是2米多的坑上不来了吗?李佳那股侠肝义胆的劲上来了——我得回去拽他!其实刘彩君早已爬出坑,但没有顺道影子跑,而是钻进树林子跑远了。此时第一个雷管已炸响,李佳冒着雨点般的碎石冻土,箭一样冲回坑口,趴下身把右手伸进坑里。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只见红(秋裤)白(棉花)黄(棉袄)衣服碎片飞起二三十米高。战友们全惊呆了,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怕的结果,齐声高喊:“李佳……”一起冲向大坑!可是,大坑里外李佳连个影儿都没有呀!大家的心一沉都明白了,有人不是声地喊了一嗓子:“快找找好兄弟李佳吧!”大家立即四面八方散开寻找。一片白皑皑的小兴安岭,厚厚的积雪能淹没膝盖,寻找只能在雪坑里和树枝上两个方向进行。整个大山静下来,没一个人说话,战友们都流着泪默默地找……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在二三十米高的树枝上找到了李佳的左腿;又有人大叫一声,在三四十米远的一棵树上挂着李佳的左胳膊;有人大哭起来,在更远的雪地里找到了李佳的一块头皮……在方圆百米的雪地上,大家找了一遍又一遍,李佳的残肢碎体被集中在用树枝扎起的木筏上。全连岁数最大的老高三知青李振刚把大家组织起来,执行着一个最重要的政治仪式:大家围着李佳尸体,由李振刚领头举拳高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遍遍一声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响彻山林震落雪挂,直到声嘶力竭喊不动了,李振刚才让大家回连队。而他却没走,一直看着大家走远了,才猛地转过身来,下子瘫倒在李佳尸身旁,放声大哭起来。李佳牺牲成这样,他憋不住了、太压抑了!尤其是想到李佳父母曾经的委托,作为老大哥的他感到深深地愧疚……

当晚,李佳的好朋友“大骆驼”孙凤楼自告奋勇要求留下来守灵,以防李佳尸身被野狼叼走。孙凤楼烧起篝火望着粉碎的李佳,流着泪一遍遍揣摩着:李佳为什么要箭一样跑回去?他从刘彩君的描述和李佳的右手右腿及头部全部炸碎的情况,还原现场全程模拟分析:李佳以为坑太深刘彩君没上来,不顾个人安危想跑回去救刘彩君,他跑到坑边立即趴下把右半身探下去,结果右半身全部炸碎——这就是最合理的分析,也是李佳救人的最有力证据!孙凤楼得出结论:李佳是救人牺牲的,应该被定为烈士!他激动起来,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烈士称号争下来,以告慰自己的生前好友。可后来,尽管孙凤楼再三要求再三申辩,却一直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李佳生前的全家福照。(李丽供图)

李佳的墓碑是我写的,是我在湿湿的水泥碑上,含着泪用毛笔写下“李佳同志之墓”六个大字,又在墓碑后面写下: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记得写时有人曾问:“调查了吗?他出身是贫农吗?”我当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查了,是贫农!”其实我根本没查也无权查,只是心想:人都死了,还搞那些干嘛!

下葬仪式极其简单,可以说没有仪式。在九连后坡下挖了个大坑,现场没有花圈、没有黑纱白花,没开追悼会,更没有追悼辞。团里没有来人,全连人围着已钉好的棺材默默地送行。被“骗来”的李佳父母哭得稀里哗啦,下葬时其母死拽着棺材不放,嚎啕大哭非要坚持看儿子最后一眼。无奈,只好拔出大钉子,拉开棺材板只一条斜缝:那军装里用稻草填充的头、右手、右腿以及全身的惨状就一下子全露了馅儿。其母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其父像一根木桩似的呆立在儿子棺前,任眼泪一行行默默地流,脸上写满了后悔、悲痛和凄凉。后来,李佳母亲因丧子打击太大而精神失常,她一想起儿子就往大街跑,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穿着衬衣衬裤往外疯,全家人被悲情笼罩折磨了二十多年,其母终于在1993年扛不住了,追儿而去。这是一个被噩耗打碎了的家庭。

李佳是全团第一个因公死亡的知青,在知青中震动极大!炕头上、饭桌上、田头地尾都在议论、都在看……我没有参加议论,可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夜里睡不着——我想到不该为孩子的恶作剧去告李佳,还一直不给他道歉的机会,心里很愧疚;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说碎就碎了,心里很恐惧;更联想到自己这麻杆儿样的身体条件能扎根边疆吗?心里十分惶恐……


  为长眠在这的小李佳刈草、扫墓、培土,寄托一下战友们的思念。(陈耀樑供图)

两个月后,因我“劳动改造”表现尚好,被调回团宣传股搞通讯报道。离开九连前一天,我特意买了一盒烟一瓶酒,一个人来到李佳坟前。我把20根烟全插在坟前,点着,把酒绕着墓碑撒了一圈,单膝跪下,和李佳聊天:“李佳,我的好兄弟!大哥给你道歉来了!我不应该告你,不应该不给你道歉机会,不应该让你带着遗憾走,李佳,如果老天允许你活过来,我宁愿让你再给我蚊帐里放蚊子,再让你藏衣服,再让你掰眼镜腿,只要你能活过来就行……”我泣不成声了……“李佳,我的好兄弟,我欠你的情,却不知道怎么还……我俩的故事没有完,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李佳,我会回来看你的……”

24年前,我的三次寻找

1994年9月,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已改制为嘉荫农场)建场30周年大庆,30多位知青应邀参加,正在《黑龙江日报》当记者的我当然被邀请。临行前我还被仓促通知:我将作为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第二故乡,我们回来了!》是我在哈尔滨至汤旺河的列车小桌上,过着“电影”蘸着激情一挥而就的。

寒冬腊月天,被大雪覆盖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荒友刘金荣受我之托去拍照时,不忘给李佳坟扫墓割草。(彭淑英摄)

当迎接我们的大客车一翻过小兴安岭北坡,透过两排笔直参天的红松,一大片金黄色的庄稼和错落有致的砖瓦房迎面扑来时,“独立一团!”“我们的第二故乡!”四十多岁的知青们惊叫着、回忆着、议论着……我知道,大家眷恋这块土地绝不是肯定上山下乡运动,而是怀念他们留在这里的青春苦磨、人生成长、人性关爱和咸味美好。而我的脑海里却回闪着一幕又一幕:我们回来了!就在我们离开这块黑土地的第15个年头,我们怀着想捡回点什么的心情回到了那段历史的出发点,尽管我们已白了鬓角或秃了额头,但岁月的磨刀石却永远磨不掉那嘉荫县嘉字10号信箱的军方神秘邮址,红石砬子打山火时撕得一缕缕的“兵团战袍”,上山伐木“顺山倒”那回音满山的吆喝声,一天锄不到头、汗珠子摔八掰儿的千米大垄,水中捞麦时破着嗓子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悲壮口号,还有那“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的北大荒顺口溜,“亲爱的馒头可爱的汤,咸菜疙瘩造一缸”的食堂歌谣……但,我还想到:我要借此机会见见那20多位“代表我们”“永远扎根边疆”的战友,当然最想见的是我还欠着文字债的小老弟李佳。

在庆典大会发言时,我喊出一句后来流传很广的名言:“有北大荒这碗酒垫底,人生什么酒我都敢喝下!”立时博得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的确,北大荒那10年硬生生给了我们特能忍受、特抗摔打、特能拼命、特能崛起的北大荒品质。就凭这些“特”,我们走过低迷、走出绝望、走回城市、度过磨难、站稳脚跟、夺得温饱,少部分人甚至走向成功,仅从这层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向北大荒那十年深深地鞠一躬——感谢苦难!我在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真的向那十年苦难史深深地鞠了一躬。

作者书法作品

发言的最后,我以十分悲痛的语调提起:回到北大荒,我们面对永远留在昨天,永远代替我们“扎根边疆”的二十几位知青荒友,我们有一种歉疚、凄惶、悲痛搅拌在一起的感叹!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酸咸苦涩辣各种滋味掺和在一起的深深的遗憾!这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到“23连”去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战友!这是我发言的第17次掌声,也是最共鸣最轰动的掌声。

从台上下来后,知青们都说:“这个提议好!但你是不是搞错了,独立一团只有22个连队,哪有23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有!这是我特意加的!23连就在九连向阳坡上,那20多座知青坟墓群就是独立一团永远的‘23连’!他们值‘23’!也应该算作最特出的连队!”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在一片灌木丛生荒草盖地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露出一个个坟头墓碑,大家分头寻找自己认识的。我看到了:在团部开会时,被12连文书的枪走火冤死的22连文书,特漂亮的哈尔滨知青马俊芳;外表文质彬彬,说话慢慢吞吞,在大田里感染鼠疫,因出血热没抢救过来的9连哈尔滨知青顾绍元;因拖拉机没驾驶楼,下山行进中被树枝挂进链轨轧死的水利队拖拉机手、佳木斯知青李保柱……我一个个墓碑看下去,有的我很熟,有的我认识,有的听说过,但都曾和我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来到边疆,也和我们一样因无法返城而苦闷纠结,可后来我们都以“病退”等各种方式离开了这里,而他们却永远“留”在边疆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袭击我:虽然我们在这里付出了汗的代价、泪的代价、血的代价、以至青春的代价,可他们却付出了命的代价!我们是多么侥幸呀!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寻找的脚步——我在找李佳!却没找到?是不是漏掉了?大家在催我上车了,我高喊着:再等等!我小跑着把坟墓群又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明白了:肯定是十几年的记忆出了错——李佳坟不在这。

  大雪复盖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第二天,我专门来到稻田屯。我几乎是见谁问谁了,问村头乘凉的村民,问放学回家的孩子,问商店悠闲的售货员,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甚至连李佳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一无所获一脸沮丧地往团部招待所赶,心里对人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的轰动,对人们这么快就对知青历史一脸茫然而感叹:难道真的是“人一走茶就凉”吗?

李佳墓(武文忠供图)

明天就要离开嘉荫农场了,我不甘心!决定改变策略第三次寻找,我买了两瓶酒一盒烟,到九连先寻找全连岁数最大的老人,这个很容易,我敲开了60多岁阚兽医的家门,没想到阚老爷子一眼就认出我来,指着我喊:“你是小毕!”有门儿!这老人记忆力极好!我赶紧奉上一瓶酒,说明来意。老爷子拔起腿就走:“小毕你找我算找对了,全连就我知道李佳坟。1979年你们‘因病’大撤退,可把我们坑苦了!农活、机械、运输等所有重要岗位全被撂挑子了!一夜之间全连瘫痪了!剩下的老职工老复转只能边骂你们边拼命维持生存,谁还想着死去的李佳。知青在时还有人年年上坟扫墓,这十几年早就荒草盖坟了。我是年年采草药年年路过李佳坟。”说着,老爷子把我领到晒场中央,手指北边一片绿树说:“看见中间最高的那棵红松了吧?那就是当年你们在坟后种的一棵小树,现在长仨人多高了。但照直走不行,跟我走吧。”七扭八拐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找到了李佳坟。我的第一眼感觉是:这坟好大呀!能比当年大了一倍还多,说明知青在时年年有人上坟培土。可这墓碑怎么断了?还用铁条锯起来了。阚老爷子一边用镰刀打荒草一边答:“是耕牛蹭痒给蹭断的,铁匠给锯起来的。”我细细看着碑上我写的“李佳同志之墓”,默默念着后面碑文:“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当年场景。我像当年那样把20根香烟插在碑前,把一瓶酒全倒在墓碑上。我单膝跪下跟李佳说:“小老弟,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大哥向你汇报,大哥回城后象其他知青一样非常不容易,全凭着北大荒给的那股劲儿拼到《黑龙江日报》当了记者,当了记者更得拼命干,所以既没时间又的确把你给忘了,当年承诺的文字债一直没写,很对不起!我保证回去后一定写出来!”

“看”到李佳了,这一千多里地没白跑!我是带着不虚此行、心愿小尝的满足感离开九连,离开嘉荫的。

48年后,我能还上这笔文字债吗?

这几年知青话题热起来,于是许多很少摸笔的知青都开始写回忆录了,有雄心大志的知青甚至拿出了一二百万字的自传。我,则被这轰轰烈烈的知青氛围一次次冲击着、一次次“逼迫”着,也捡起了搁置多年的退休之笔,第一个要写的当然就是那魂牵梦绕四十多年的“知识少年”李佳。可时隔四十多年,我还能准确完整地还原历史吗?思忖良久,我决定搞一个地域纵跨八千里、时空穿越五十年的大采访。

九连知青们没有忘记李佳,回嘉荫时都会排着队去李佳墓祭奠。(陈耀樑供图)

2017年七月流火,我带着刚从印厂出炉的描写自己八年知青的自传新书《诗忆当年》和100幅书法,作为时隔四十多年特殊采访的见面礼,从深圳出发,先到同团一千多北大荒荒友的杭州。十几位九连战友先围聚在农家乐,又转移到山外山酒店,老荒友们竟聊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地争相回忆、互相纠正,点点滴滴、片片段段地往李佳身上穿,人人热火真诚,个个开胸见心,大家都回到了那北纬46度的五十年前。尤其是当时就在架线现场的朱生建,以四十多年未变的清脆女高音绘声绘色地描绘事件全程,令人激动不已。但在老记者一环环一层层追问下,四十多年的回忆常时断时续,尽管大家互相补充互相启发,还是留下段段空白,于是杭州荒友们一齐把采访之路引向哈尔滨荒友。大家纷纷写下哈尔滨荒友的联络方式,有人甚至当场就拨通了哈尔滨电话。

我是带着杭州荒友一颗颗期盼的心赶回故乡的,却又猝不及防地被哈尔滨荒友一颗颗滚烫的心抱了个正着。电话中我对召集人生启元商定,找七八个了解情况的荒友即可,没想到三天后生启元告诉我:“消息传开了,许多人都想来,有十三四个。”几天后又说:“十八个了。”到聚会时竟来了22个!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刚在北京301医院做完癌症手术的温士增,不听我的劝阻,竟特意坐飞机赶回哈尔滨。宴后我写的美篇道出了我当时的心境:“我被摁在酒桌最中间,是因为路最远?岁数最大?‘官’最大?我不希望是第三个,最好也不全是第一第二个,我但愿是第四个——荒友们期待我写好李佳,写出全连战友的心声!如果因此而坐中间,我领军令了!”

作者书法作品

49年第一聚,酒桌那个热烈呀!采访是在互相问候、互相唤忆、不断纠错、大发感慨,又说又唱又朗诵中红火进行着。当年守灵的“大骆驼”孙凤楼动情的一声吼唤起了全桌人的共鸣:“九连的战友都没有忘记李佳!”当年领大家背诵语录的李振刚则道出了李佳牺牲是急于“立功摘帽”的政治原因。当我合上采访本时,又为读者提出另一个要求:能不能想法搞来李佳的生前照片、李佳坟墓照片以及23连知青坟墓群照片?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办法立马就想出N个,而且还做了落实分工。

采访在向纵深进行。我加进了“稻田屯战友聚会群”,在微信群里一呼百应。仍在嘉荫农场生活的荒友刘金荣、彭淑英二话不说,就去李佳坟前扫墓拍照,把照片发来了;曾和我一个办公室的老大哥张廷和更是侠肝义胆,“命令”儿子姑爷冰天雪地开车去23连拍知青坟墓群;最令人感动的是荒友武文忠和孙凤楼想尽办法,费尽周折,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踩着特滑的冰雪路一处处找、一家家问,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失联四十几年的李佳妹妹李丽。这段竖跨八千里、时越50年的大采访,在无数荒友的帮助下画上了圆满句号。

荒友们的热忱激励了我,荒友们的帮助催促着我!我的文思喷涌而出,敲键盘的手指轻快顺畅。突然一个奇思妙想闪过---何不把屏幕当作“李佳”,当“面”对他说最后一段话:李佳,我现在又当着你的“面”,把在坟前要说的话终于可以全部说完了,我欠下的48年心债马上就能还清了,压在心头48年的大石担终于能卸下来了,心里好轻松好愉快呀!最后我想在文章结尾处,对李佳和李佳们说: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历史中。

可……我的手指敲着敲着却敲不下去了,我怀疑自己了:这个债我还得了吗?

(文/毕国顺)

作者毕国顺

【作者简介】

毕国顺,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书法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50年新闻龄,1968年始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战士报》系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独立一团新闻干事8年)。1980年在《黑龙江日报》从事15年新闻采访工作。1986年获黑龙江省劳动模范称号。1995年任黑龙江省政府机关报《黑龙江经济报》总编辑。1997年任深圳《焦点》杂志总编辑。2001年任深圳《鹏程》杂志总编辑直至退休。从小对书法情有独钟,退休后重新苦练。2013年主编出版《墨海一生——毕宝忱书法集》,2017年出版老知青自传《诗忆当年》。近年来多次参加全国书画大赛,在全国“庐山杯”、“中国梦想杯”、全国“夕阳红杯”书画大赛等赛事中多次荣获金奖,并被中国书画职称润格评定中心评为国家一级书法家。

编辑:惠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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