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安祥。十月二号,中午,刚过完国庆。上海蓝天白云,他从自己的家里平静地驾鹤西去。他虽病重,却上苍见怜,未受大苦,在家中,在亲人陪伴中离世。头天晚间,他还在给周际的朋友们发短信和视频。他发出的视频,竟都是一幅背景明亮的图片:人群如过江之鲫匆匆骑车前行,远处则立着一座洁白无瑕的丰碑,直抵天际,俯望着世间。十多个小时后,他走了,朋友们才明白,这是他的告别。
晓林为人平实低调,不事张扬。他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任职三十余年,经他手责编出版的作品千万余字涉百余多作者,堪称在文坛享有盛名的资深编辑。在已届退休之年又被返聘之后,他以六年的业余时间,写出了三十余万字的纪实作品[文学的生命],描绘了他与国内91位老中青作家的交往,详述了这些作家的写作状态、生活细节、个性特质,以及晓林自身对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之贡献和地位的理解评判。这九十多位作家及其作品,几乎覆盖了中国当代文学半个多世纪来的大部业绩,修晓林以他的文字,成为了中国文坛一长段历史的纪录者。
文艺出版界如他一般勤恳劳作,诚实待人,因不吝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与国内近一百位著名作家结为好友、不但为他们编辑出书出力,而且还为他们撰文立传,最后以一人之力写出煌煌数十万字的、富有史料价值的纪实类随笔的,除修晓林,能有几人?
晓林乐于助人,不势利眼。一位老知青爱好文艺,在他的鼓励下,写出了二十多万字的散文,散见于报刊。老知青想结集出版,找到了当年同样在西双版纳务过农的晓林,晓林并不因为他尚未成名而怠慢,一篇一篇地帮他修改润色,花了足足六天夜以继日的时间,写下十来张密密麻麻修改意见,终成定稿,终至出版,圆了他的文学梦。他有时会纯真得象个孩子,据说他为了尽早完成那本老知青作品的编辑工作,决心六天不修脸不刮胡子,完工之后,从书斋里走出,他一脸络腮胡子已面目全非。在他所在的知青群体中,此事成笑谈,更博得了众人由衷的敬重。
10月2日,上海文艺出版社发布讣告,著名作家、出版人修晓林于10月2日中午在家中去世,享年74岁。修晓林是上海知名作家,也是资深出版人和上海文艺出版社高级编审,曾为许多耳熟能详的大作家组过稿、编过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在讣告当中表示:“修晓林同志为上海及全国的文艺出版工作作出了贡献。”
本期《上海会客厅》,我们采访了多位沪上文化界和出版界人士,他们当中包括修晓林的老同学、老同事和老朋友,听听他们分享自己与这位作家、出版人的故事。
修晓林1950年出生,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创作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文学评论200余万字。著有长篇纪实散文《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散文集《林深不知处》,散文《胶林行》《弄岛的早市》《难忘版纳》《闪亮的胶刀》《你的永远温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等,中短篇法制小说集《与死囚的对话》,报告文学《壮士自有铮铮铁骨》《高原上强劲的风》,中篇小说《神秘的“087”》《七色音符》,短篇小说《带红斑的鳕鱼》《走进日光》,文艺评论《人生的苦难和人格的力量》《误入歧途者的悲歌》《胆识双全见新奇》《人性善恶的冲突》《与共和国同龄的作家》《陈村如是说》等。编辑出版的长篇小说、纪实文学有《从复旦到北影》《99玫瑰》《永乐大帝》《挥戈落日一一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不悔录》等。作为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编审,他编辑的文学作品多次获省市和国家级奖项。
记者发现,修晓林早年还喜欢乐器,曾在朋友圈分享1987年在青岛海滨弹吉他的照片。修晓林对此解释,自己早就是一位吉他迷。
出版家江曾培长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曾担任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与修晓林共事多年。作为修晓林的老领导,江曾培说:“晓林热情谦逊,深深怀念他。”
资深出版人、上海作家魏心宏曾任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大型文学刊物《小说界》主编。作为修晓林多年的老校友、老同事和老朋友,他回忆道:“晓林年长我许多岁,可我们却是五十四中学的校友。他家住的瑞华公寓与我五原路上的家也不远,步行可达。晓林是老三届,去了西双版纳。十年后回城进了出版社。我要略早于他进社。我们在一起共事三十多年,非常默契。”
修晓林去世之前,与魏心宏有过一次短暂的联系,而那也是两位老友的最后一次对话,魏心宏告诉记者:“10月1日晚上接到晓林给我发的短信,除了问候国庆节外,提了一句,还是咳嗽。难过。10月2日,过了中午,他坐在沙发上,喝了点酸奶。夫人小叶说,看你很倦。他说,昨晚没睡好,总感觉有事。说完,离去。”
“晓林老师走了,我和他的微信时间永远定格在了9月17日中秋节的中午。”上海作家、杂文家、资深评论人何振华10月3日上午在朋友圈这样写道。
绍兴路曾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和其他出版单位的办公所在地,上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何振华经常去绍兴路的出版社。对于何振华来说,修晓林是关心他的“五位绍兴路上的老前辈”之一。
2020年元月,晓林老师快递我一本他的《林深不知处》文集,我读后对他说,这本书不能不让我想到了海德格尔那本不是一本正经但委实是直抵艺术或诗的本质的《林中路》。去年深秋,晓林老师发来一篇他记述巴老的文章,下个月25号就是巴老诞辰120周年的日子,在纪念“把心交给读者”的巴老的时候,我相信,晓林老师已经同巴老幸福地相聚了。同样把心交给作者、读者和朋友的晓林老师,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思念……
作家孔明珠是修晓林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老同事,据孔明珠回忆:“他是我长篇小说处女作(《东洋金银梦》)的责任编辑,那已经是我离开出版社以后去老东家求教的稚嫩习作。出版后幸运地被日本近代文艺社翻译出版,修晓林老师无疑是金手指。怀念1980年代我们一起在绍兴公园做工间操,参加出版社读书小组高谈文学时的青春热情。那是每天有文学营养输入的日子,是我们之后取之不尽的源泉……晓林一生为人诚恳,编辑、创作成就颇丰,我们会一直想念你的。”
著名版本鉴定专家陈克希与修晓林交往多年,10月2日晚上,他还在翻看与这位老友生前的微信聊天记录。“晓林兄是我书友,也是我乒乓球友。我俩最后一次微信聊乒乓球,是在9月12日。昨晚(10月2日)我满脑子都是与晓林兄,往事历历在目。我们主要有三个话题:书人书事、乒乓球和知青岁月。”
作为出版人,修晓林与上海书展有缘。今年8月上海书展迎来第20届,在8月11日书展即将启幕之前,修晓林告诉记者:“上海书展,青春亮丽,爽朗朝气的热情笑声和恰如参于盛宴般的欢喜,还有对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成就人才、学而不厌读书境界的加深理解,正是我们永远热爱上海书展的缘由。”
修晓林还是一位非常活跃的知青作家。他1968年到西双版纳当知青,在云南省农垦总局勐捧农场先后担任过连队指导员、学校教导主任、宣传干事。作为知青,他发表过不少反映知青生活的文学作品,也是上海知青研究会会员。
上海知青研究会创始人之一、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金大陆主编出版过一本《老知青写真》,10月3日,他告诉记者:“修老师对《上海知青在云南》的研究做过很大的贡献!”
修晓林著有《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以下简称《文学的生命》)一书,该书获2016年度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重点扶持项目资助,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了修晓林历经五年时间辛勤笔耕,讲述他与91位知名作家的交往故事,其中包括已逝的名家巴金、冰心、柯灵、萧乾、王元化、李子云、陈忠实等人。
2016年新书出版之后,修晓林个人认为:“在《文学的生命》55万字中,写有文学前辈的篇章。在写作成书过程中,他们都关心并期待着这本书。老宁波丁景唐几次问我:‘侬伊本书啥格辰光出版啊?(你这本书什么时间出版)’”
自2016年7月出版后,《文学的生命》社会反响一路升温:2016年8月上海书展首发,当年10月加印,11月举办“修晓林捐赠手稿暨《文学的生命》出版座谈会”,多位作家、评论家、出版家出席并热烈发言。自2016年12月29日起,新民晚报连载《文学的生命》,中宣部党建网站上线连载本书精彩篇章。该书的第一版出版之后很快售罄,至2017年1月,修订版已经上市。
有上海作家认为,这本书,写着晓林三十年文学编辑生涯,与各地作家们交往的组稿和情感故事,更是为中国文坛留下了一部沉甸甸的珍贵史料。也有人回忆,当年有人称这本书是“一个人的文学史”,认为这本书中收入的作家,可以架构起大半部中国文学当代史。
据上海文化出版社介绍,正是在2016年11月的捐赠手稿暨出版座谈会上,修晓林向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捐赠与《文学的生命》内容相关的著名作家题词、书信文札;此外,作家柯灵、钱谷融、陈忠实、袁鹰、冯骥才、蒋子龙、陈世旭、叶辛、格非、毕淑敏、陈丹燕、王小鹰等人在世纪之交1999年10月写下的对于我国新世纪文学的展望和寄语,也在捐赠之列。
2020年5月,修晓林的纪实文学作品《文学的生命》和散文集《林深不知处》由中国现代文学馆永久珍藏。修晓林对此认为:“这是实实在在的成绩,是属于自己也是属于几多恩师和挚友梦想成真的高光时刻。”
资深出版人、原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冯杰曾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三十多年,并担任过上海文化出版社社长,是《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一书的出版人,据他回忆:
修晓林老师,当年文艺社人称修大师,我想一是因他的文学编辑功底,二是因他的乒乓技艺。有人工作之余的一大喜好便是乒乓球,几乎每天午饭后都要打上一会儿,很多老编辑也会被“卷”进场来。他擅长远台正手对攻,防守的倒板也常令对手猝不及防,因此他犀利又细腻的打法极具观赏性。
2015年底我去了上海文化出版社。一天修大师来找我,想出版他撰写的一部回忆录。拜读后,我以为书稿不仅是对他个人编辑职业生涯的全景式扫描,更是对文艺社在现代文学出版地位的一次崇高致敬。我俩还就要不要在“朋友”后加个“们”字讨论过。2016年《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出版后,出版社专门组织召开了新书出版研讨会。
市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委员、上海书店出版社副总编辑杨柏伟是修晓林的发小和邻居,对于这位老大哥的离去,他感到哀痛。谈到《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这本书,杨柏伟向记者回忆自己与修晓林的两次见面:
一回是一个小范围的饭局,那时他那本书刚出不久,我是自己买的,正在读,聊得比较畅快;一回是在上海书展中偶遇,没聊几句话,还给他和陈子善老师照了一张合影。
平时微信里联系也不是很多,尤其知道他病重,更不忍心去打扰他。我们有一个发小群,从中可以知晓他的状况,而他辞世的噩耗也正从这个小群中较早获悉,深感哀痛!
对于这本书,我觉得作为一个编辑,要做好这份清苦、寂寞的工作,那么除了做好案头事务,一定要和作者做知心朋友,作者与编辑当然是工作关系,但公事之外可以有私谊,那样你才会组到作者最好的稿子。我想修晓林大哥的这本编辑工作实录,应该成为青年编辑的一本必读书。
上海作家、老报人、新闻学教授倪祖敏与修晓林交往几十年,退休之后时常会在一起相聚碰头,对于老友的突然离去,他非常难过:
修晓林是一位极具才华的文字工作者,他继承了父辈的文学修养和品质,为出版事业贡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业绩卓著,称得上是当年上海出版界的一位标志性人物。他不仅文品好,而且人品好,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倪祖敏告诉记者,《文学的生命一一我和我的作家朋友》一书反映了修晓林作为纪实作家的韧性和扎实的采访功底:
这本书里讲述了修晓林几十年来和国内90多位著名大作家来往的故事。迄今为止,出版界可能还没有一个人能积累下如此深厚的文学人脉。修晓林采访一些老作家非常不易,甚至在正式登门采访之前会被拒绝多次,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他当年采访的细节,描述非常生动。今天如果再要重新去采访这些作家,已经是不太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