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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上)
作者/克明
【编者按】下乡十年岁月磨砺了他的意志,经过五十年的准备他献给我们一首千年传唱的歌!呼伦贝尔草原给了他自由驰骋的天地,也给了我们呼伦贝尔草原知青感恩的心......
作者简介:克明,蒙古族剧作家,诗人,国家一级词作家。代表作:歌曲《呼伦贝尔大草原》、《往日时光》、《绿皮火车》、歌剧《天鹅》、《公主图兰朵》、音乐剧《金色胡杨》、《苏赫与白马》。克明的笔下,有马驹,有雄鹰,有百转千回的河流,有苍苍莽莽的森林,更有栩栩如生的蒙古额吉和英雄牧人。克明的文字质朴、洗练,有着雄阔的气势,为当代草原展开一幅幅史诗般的画卷。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一首歌。为了它,我整整准备了五十年……
1951年我出生于北京的一个蒙古贵族家庭。从小我不知道自己是个蒙古人。那时的北京,民族概念很淡,没有谁强调自己出身于哪一个族群。小时候只是依稀地记得,家里总来一些喇嘛,或是草原上来京开会、看病的亲友,他们身上总有一些羊膻味,从呢子大衣里,从蒙古皮袍中散发出来。每当这些亲人来过,家里就会有一些草原独有的食品:黄油啊,奶豆豆腐啊,还有裹着锡纸的奶油块。有时,喇嘛们还会带些炒米来,是用很粗的布袋装好的,也有一些我们很少闻到的气味。问起这是什么味时,母亲总是怀有几分自豪的说,蒙古味儿呗!
在幽深的胡同里,在景山东街一带,我渐渐长大了,直到九岁。1960年的十一月,天气渐渐寒冷,我依然无拘无束地玩着、奔跑着,像一匹胡同里长大的马驹子。有一天母亲哭着告诉我,父亲没了。母亲搂着我们兄弟三人,她哭成了泪人。从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挑起 这个家了......哥哥是个残疾人,小儿麻痹症害得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弟弟才6岁,是个拖着鼻涕的可爱小孩。母亲是人大代表,又是政协委员,每天起早贪黑地忙于工作。她是北京蒙藏医院的化验师。这是一个中国最微型的全科医院,专门收治来自草原牧区和青藏高原牧区病人的一所民族医院。母亲会蒙语、藏语,她除了本职工作,还兼着翻译。于是,这家庭的生活担子就落在我的肩上。在母亲严苛教育下我们渐渐长大了。母亲的教育从来没有和风细雨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就是我人生的教鞭。不论哪一门功课,只要是五分以下,那只掸子就会伴着她的怒吼声呼啸而至。而我,竟从没有逃脱、哭泣或求饶。多年以后在北京,在温暖的夕阳下我问母亲:“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抽打我,是因为对父亲的恨吗?”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疼爱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跑啊?......”
1964年我考上了清华附中。是这个学校让我走上了一条艺术的路径。学校里有一个文艺社团,每个学生都可以报一个专业。我们的音乐教员叫王玉田,他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分派乐器,我分到了一支小号。它静静地躺在号盒中,金黄色的铜制号身,三只键子一双白手套。王老师说:“这支号很贵,98块钱呢!你要爱护它,做它的朋友。”从那天开始,这只小号就没离开过我,一直到黑龙江插队。
文艺社团里有高中的同学丁爱笛和刘益涛,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一年以后,我的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这时机会来了。1965年12月9日,为了纪念“一二·九运动”30周年,首都大学生要做一个盛大演出,类似当年的《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各大学抽人全力以赴排练。清华大学军乐团的队员们正在农村搞“四清”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只好从附中的乐队抽来五名同学,我是其中之一。清华大学的文艺社团几近专业,水平很高,老师叫周乃森,是专业的音乐教授,从那时起,他就当了我的教员。每天第七节课后,我就穿过小北门,绕过化学楼,来到音乐室。音乐室很大,两层小楼,排练厅很正规。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排练,我们就开始到人民大会堂集中训练,一日三餐都在宴会厅。排练间隙,我就到人民大会堂的各个角落去玩。要不就看大学生们排合唱(1000多人)或看他们排练舞蹈。很多年后,贾作光老师告诉我,那时舞蹈队的队长就是我们的胡锦涛。不过,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中央乐团的合唱指挥秋里,他英俊、潇洒,总爱和大学生们谈笑,身披一件花呢大衣,暗红格的围脖,指挥的手势让所有人着迷。
在清华大学军乐团的两年中,除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演出外,就是每星期的训练,要吹很多曲子,要学五线谱,要练习很多枯燥无味的教程,还有一些重要的社会活动,比如每年的“五一”或国庆节,在天安门广场上搞狂欢。金水桥前有三个巨大的圆圈,年年位置不变:中间的是中央民族大学,东侧是北京大学,西侧是清华大学。而我们乐队永远比那两个学校演奏得要悦耳许多,乐队阵容也强大,舞蹈队也不错,但稍逊于中央民族大学,最一般的就是北京大学了。
最后一次狂欢节是1966年的“五一”。每个院校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狂欢节的秩序井然。突然,我看见广场的探照灯一齐射向我们这里,把天安门城楼照得雪亮,扩音器中传来了《东方红》的乐曲声,人们欢呼着声震耳欲聋,每个人都激动不已......当一切都结束后,我回到清华大学的方阵里,看见周乃森教授含着热泪在愤怒地咆哮,一位上海籍的大学生满脸沮丧地站在他面前——原来,我们乐队最珍贵的乐器,土耳其大钹被人群踏碎了。“五百美金啊,你知道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全中国才两片,中央乐团一片,清华大学一片,就这么完蛋了!你赔得起吗?!”
不懂音乐的朋友很难理解,这个梦想有多么美妙。当号身握在你的手中,当你把号嘴轻吻在你的唇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睛,气流冲过你的嘴唇流进了号身,那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便奏响在天地之间。哪怕是音阶或音程的练习,哪怕只是一个长音,它会让你的灵魂插上乐思的翅膀,在云中翱翔,美妙无比。我从未奢望当一名作曲家,我只梦想当一名乐手坐在清华大学的乐队中,我的面前是谱架,谱子上爬满了音符,它们会让我的心飞翔。
我的老师王玉田害怕我们参加武斗或闯下其他的祸事,把北京的许多中学生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宣传队”1000多人的规模。又开始了排练和演出,宣传队的住址在北京建筑工业学校,那是一所中专学校。所有的曲目都是他带着一些高中同学创作出来的,很震撼,很好听,有点像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我们演出了很多场出了大名。那段时间我的音乐之梦又开始复苏,认识了很多优秀的音乐家。有北京十三中的孙维毅、陈天航;有二十五中的萧平(著名诗人萧三之子)、邹海岗;有中央乐团的首席小号陈嘉敏;芭蕾舞团的首席圆号杨洁......我的小号水平明显得到提高,我报名去了北大荒农场插队。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1967年的冬天,我们一行500名北京知青,坐上专列告别了首都,告别了校园,告别了我们的少年时代,在车轮的轰鸣声中,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在兵团我成了一名锻工。从16岁到24岁,我在炉火旁,在铿锵的大锤声中度过了8年青春时光。身体渐渐壮硕起来也长得高大起来。不管工作有多累,我身边一直有那把小号陪伴着。想家了,挨整了,绝望了,我都会在黑暗的锻工车间里吹响它。号角声从破窗里飘出带着我的灵魂飞向天宇之间,飞向白茫茫的雪原上......
当从黑龙江兵团回归到草原时,我已经从一匹北京长大的小马,成长为一匹四蹄矫健,威风凛凛的野马了。
(未完待续)
作者:著名蒙古族词作家克明 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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